黄房子

脑洞太多,填坑太少。

2号文库:凹三/users/TheYellowHouse

海之青之海

FanFic of AxisPowersHetalia

王耀&本田菊

拖稿作家与失业吉他手吃饭睡觉、插科打诨的日常。


*极东合志《纸短情长》所录短篇,经主催同意后放出

*本文英译由@inichuinmylife 提供

*警告:含可能触发创伤的内容,包括:

  • 抑郁状态下的独白

  • 绝食自杀

  • 性侵指控




经过多年观察领悟,我发现,废人往往曾是正常人,直到对生活乃至世界失去了乐观的精神。举例而言,前段时间我久违地出了门,目的地是医院,因为鼻炎又犯了。季节是春天,所以我戴着口罩;因为上周去超市前忘记检查外科口罩库存,所以我戴的是棉口罩。看诊时,大夫说:“现在是流感季,只戴棉口罩可不行啊。”我说:“平常不出门,没关系的,谢谢。”这么说时我心里实际想的是:就算戴上专用的防病毒口罩又有什么用?如果真的迎面遇上病人,口罩对病毒的抵挡率也不过是九成上下,如果不巧用沾染了病毒的手挠挠脸,就连这九成概率也会瞬间清零,说到底还是个幸运与否的问题,因此不如干脆戴省钱的棉口罩。总而言之:做什么都没用,不如干脆不做。这套逻辑放之四海废人皆准。


1.

只有一个人超脱于这套逻辑之外。那是个盲目乐观的笨蛋,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去做,充满干劲地把生活搞得一团糟。这家伙不巧正是我的熟人。

“这就是你家?”他单手拎着行李袋,背着吉他包,站在我的住处中央左顾右盼。

因为从来猜不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所以不如照着本能去反应。这就是我在与他长年相处中总结的经验。“怎么了?”

“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感觉你家似乎应该更传统些,要有榻榻米,角落放一个小书架……要更有乡下样子的房间。”

在这里,天花板与墙壁都是白粉墙。墙上钉着衣帽架,上面挂着几套衣服。略微发胀的木地板上甩着一张单人床垫,床头是一盏摇摇欲坠的落地灯和排插,排插上连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这间卧室——应该是卧室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了。擅自以挑剔新居的目光审视别人的屋子真够无礼的。但我理解他的意思。

“这边也很夸张,”无视我的视线,他身形一闪钻进了厨房,观察灶台,又抬头望望橱柜,啧啧感叹。“一尘不染,太厉害了,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弯下腰来,打开冰箱门,脸庞被空荡荡的冷藏库照得发光。原本我不想被他做出多余的失礼评论,可是他从冰箱门上方瞪大眼睛盯着我,我只能回应点什么:

“总不能让食物白白烂在里面。”

“真有你的风格。”

很普通的回应,大概是真的很震惊。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完全没有在口头上胜过了对方的满足感。

“会这么说也是因为真的烂掉过不少吧。”

“那是您的无端猜测。”

“哦?居然还有蔬菜包。冷冻的?”

“出于补充膳食纤维的考虑,是合理的储备。”

“要是你日理万机那这玩意还能解释。整天宅在家的人有那么多时间到底都在吃什么啊,盐水煮西兰花?”

被猜中了。我离开厨房,不想继续这场谈话。他也跟着出来了。“好了,房子也看完了,不满意的话现在还可以退,现在送您去车站也来得及。”我背对他说。“呀,不要说这么无情的话嘛,人家都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了。”他嬉皮笑脸地跟在后面说。

嬉皮笑脸是我根据声音得出的想象。

“不管怎么说,马上就要成为室友,接下来七天还请多多关照啦,菊。”

就这样,刚成为待业人士的他搬进了我家,按照约定,会住上一周。


吃完盐水煮蔬菜(看在客人的面子上我在撒完盐后还放了黑胡椒,但好像完全没有被领情)我们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咖啡,坐到地板上。“大晚上的,居然在陪人喝罐装咖啡,”望着窗外黑了大半的天空他嘟囔道。“上次这样干都是在高中了。”

“不是挺好的吗,有种忆往昔的氛围。”

“才不好咧,来点酒啊。”

他掀起外套口袋,左手探进去,像是打算掏什么出来,又在飞快扫视屋子后住手。

“听起来就像大叔一样,学长。”

“本来就是大叔。工作过五年的这把脸再怎么刷漆也不是学生啦。”

他转而去摸自己的下巴,紧接着眼珠一转,盯住我。

“但你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变化。”

“是吗。”

“唔——非要说的话也还是有点。比从前更阴沉了?”

果然这人一摆出正经的表情就冒不出什么好话。

“真对不住,在下就是个无聊的人,连脸的样子也是无聊的,五年也好十年也好都不会变得更有趣。”

“别那么说啊,还是稍稍有些有趣的。”

“在哪里?”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糟糕,太久没和人说话了,常识遭到了与独居时间长度相匹配的侵蚀。可是他微笑着,往自己的嘴角再右边些的地方点了点。“这里。”

两秒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一擦,纸巾上赫然出现一粒黑胡椒碎。他放声大笑。

“真体贴呢。”我用最冷的声音说。

“当然,我一直都这么体贴哦。”

下次再早些提醒别人这种事就会更体贴了。

“最近在做什么?”

“噢,好生硬的转场。在帮朋友的乐队打工,没别的了。你呢?”

“还是小说家。”

他举起易拉罐。“了不起,了不起,当年那伙人之中只有你坚持在写,而且这么多年了。九年?十年?”

望着那伸到面前来的罐口,我顿了顿,举起自己的罐子。马口铁相撞,发出清脆的“咯”一声。

“所以,现在这部是讲什么的?”

“是部自传体小说。”

被他的目光催促着,我慢慢往下讲:“讲一个男人在熟悉的城市与一个陌生女人相遇、恋爱,中间穿插着这个男人许多自言自语式的思考,既有关于女人的,也有关于别人的,但因为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所以绝大部分观点都是关于他自己的。是各方面都很普通、毫无建树的小说。”

他单手撑在大腿上,歪着脑袋,望着我。“你老爱用这种口气谈论自己的作品啊。”

“因为事实如此。”

“上架了吗?”

“还在写。如果您去浴室,我现在就能开工了。”

他长吁一口气,说着“是、是”站了起来,走向房间角落的行李袋。我从身边拿过笔记本电脑,放到腿上。屏幕解锁,显示出空白的文档。偏偏在这时从身边各处冒出来各种各样的声音:脚步声,拉链声,水柱从花洒喷出来落到瓷砖上的声音。这是间很小的出租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有一个人住,因此另一个人的动静分外明显。我不会把瓶颈的困境归咎于他。尽管如此,写不出来却还是无奈的事实。不知不觉,我的目光移到了屏幕旁,那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他的那罐咖啡。刚刚他没喝多少。等会我应该怎么处置这个罐子,是装作不经意地扔掉,还是装作没看见,任其立在那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再碰它了。

哗啦,浴室门开了。他趿着拖鞋从里面出来,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揉着发顶,湿漉漉的黑发搭在双肩。“快递还没有到,今天晚上我就睡地上吧。你这儿有多一床被子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将空空荡荡的屋子打量了一圈。“没关系,请睡床垫吧。”他眨眨眼。我补上后半句:“我就这样继续赶稿。”

他罕见地有些踟蹰。“没关系吗?”

“不必担心。”

入夜后,我的床垫上的呼吸声越来越深沉均匀。我缩在远离床垫的墙角,盯着电脑屏幕。

回神时窗外已经传来了鸟啼。

我仍无法敲下键盘。


2.

这个人叫王耀,是我的高中同学。确切地说,是我高中时的学长。

叫做学长,但他是空降到三年级的转校生,所以在文学部里只能算新人,不,其实他连文学部的正式部员都不算,虽然从见面起就嚷嚷着要入部,一天到晚赖在活动室里,“部长,部长”地喊我,但从来没提交过入部申请。这样的人我究竟为什么会容忍到毕业呢,实在是不可思议。

不交申请表的理由,好像也听他说过。“太迟了嘛,部长,我都三年级了。”那时他敞开制服外套坐在桌子上,笑嘻嘻的,掌根压着一本小说,封皮是紫色。活动室里有紫色封皮的书吗?我在走神,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以至于日后每每回忆这个场景,那抹陈旧的紫色都会率先出现。

“这所学校没有禁止三年级入部,”我说。“不交表的话,下周请不要再来了。”

“只是旁观而已……”

“一次两次没问题,连着两周天天都过来,已经算是扰乱部员的正常活动了。请你也理解一下这边的难处。”

 “好啦,我知道啦。”

他没有照办。那也是当然的,不然早在这场谈话发生的两周前他就那么干了。我也只是虚张声势,毕竟文学部没有人对王耀的露面提出异议,只要他在场,活动室内总是会响起笑声,至于部长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大概是他这种分外能逗人笑、又爱聊天的性格的缘故,有段时间,学校里若有若无地流传着“那位中国转校生在女生中人气很高”的说法。就我感觉,他只是对所有人都很亲切。或许真的有女生在悄悄喜欢他吧,但我们的交谈从不涉及这个话题。

只有一回。那天傍晚,几个男性部员搬完新一批入驻文学部书架的书刊,坐在箱子上闲聊。“真的很烦啊,”其中一位坐在最中间的凳子上,夸张地大声抱怨。“天天往我的柜子里塞东西,早餐就算了,还有苦得要死的巧克力,没办法,只能分掉。”

“这不是很可爱嘛。”有人答腔。

“才不可爱呢。放到你身上你就会明白了。很困扰啊。”

“考不考虑交往看看?”

“怎么可能啊。那家伙到现在都没有透露过自己是谁,肯定是丑女!”

这样不好吧,我想说。而且明明自己耳朵后面秃了一块,还能把素未谋面的追求者说成丑女。就在这时王耀突然开口:“真的吗?”

斑秃同学转头看他。“啊?”

“不,只是,”他笑着说。“乐观主义也很重要嘛。”

其他人纷纷发出嘘声,各自抬出论据证明丑女论的可靠性,唯有斑秃同学古怪地沉默下来。话题很快转移。第二天,活动结束后,我留下来整理书架。王耀也留了下来,并且以帮忙的名义一直占据着大桌的一角,令我平白损失工作空间。那个斑秃——当时他讲的肯定是名字,我早已忘却——绝对认识偷偷往他柜子里放东西的女生,他边以笃定的口气说着,边从身畔的书堆中挑起一本,在手中转着圈抛起、接住、抛起、接住。

“他早就知道对方是谁,所以才放心和别人说。而且,能够把事情那样翻来覆去地讲,肯定是有点喜欢她的。”

我从他手中夺过书,贴上标签,转身在书架上寻找可插入的缝隙。“明明喜欢,却还要那样说吗?”

他在我身后耸肩。“也算是种炫耀吧。”

几天后,曾一脸不耐说着“丑女”的斑秃同学谈起了恋爱,而对象正是与他共同升入这所学校的曾经的国中同学。由此,我对王耀此人产生了新的认知。他在内心深处,似乎总保持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冷静,或者说是漠然。这令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关心青春期少年少女人人关心的那些事的人,虽然这也只是我模糊的个人感觉罢了。

高中时代,我们所有的交集都只在那间名为文学部的、从图书馆分隔出来的摆满旧书架的小活动室里。五个月后,王耀考去了庆应。后来听说他毕业前就被大公司录取,一切顺遂,接着在两年后毫无征兆地递交了辞呈。周围人都大吃一惊。同学和我说起这件事时,满脸不可置信,我却默默想: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没想到他的第二次辞职会来得这么快。

凌晨时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完全没印象,睁开眼睛就发现电脑跑到了脚边,身上多出一条被子,床垫上空空如也。我撑着地板站起来。霎时间,两腿失去知觉。咚的一声,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正在此时,裤兜里响起了铃声。我艰难地掏出手机。“喂?”

“喂,终于醒了?”

潮水般的疲惫向我袭来。“没有醒。”

“嗯,想也是,”清爽的声音从电波另一头传来。我闭上眼,眼睑底下出现他连点两下头的模样。“能下来帮个忙吗?这边东西有点多。”

“……请稍等。”

挂掉电话后,我坐在地上尝试曲腿,过了很久,终于扶着墙站了起来。我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才想起来身上是昨天的衬衫,已经皱得惨不忍睹,头发肯定也是乱糟糟的。蹬上拖鞋,半推半撞地打开大门,我正与站在楼下的他遥遥对上视线。他的双眼立刻亮起来。他夸张地向我挥动手臂,而在他脚下,躺着……我数了数,五个购物袋。楼梯脚下还立着一只硕大的纸箱,以及一张比他还高半个头的床垫。

“菊!”

拖着脚步,我慢慢地靠上栏杆。“这么多东西,我搬不了。”

“为什么?”

“腿麻了。”

“好吧,”他抱起双臂。“那至少帮我拎几个袋子,看在饭的份上。”

“饭?”

“四个袋子。今天的饭都归我做。”

昨天他对那碗绿油油的西兰花下筷前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就算我不去帮忙,估计他也会主动下厨的,但我是个体贴的好人。踏上楼梯的时候,塑料袋在我手中叮当作响,回到厨房打开一看,里头果然都是食材和调味料。当我将最后一瓶佐饭鲣鱼碎摆上料理台,从玄关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息与重物落地的声音。“帮忙烧一下开水!”他隔着门喊道。我是佣人吗?被轰出厨房后,我默默坐在房间里,听着厨房里油锅的动静,直到他将砂锅端出来。在他的指示下,从信箱掏出来的广告单成了锅垫。

“这是什么?”我问。

“土豆炖牛肉。”他边在裤子上擦手边说。

砂锅里盛着牛腩、土豆和洋葱,傻子都看得出来是什么。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这是什么气味,味噌?”我举起筷子,指向正咕噜咕噜冒泡的棕褐色汤汁。“一般人会在土豆炖牛肉里放味噌吗?”

“确实倒了点烤肉汁,”他承认。“苹果味噌味的。”

绝对不止一点。这个味道,既有酱油,又有苹果味噌,甚至还混杂着浓浓的酒精味,究竟是怎样做出来的啊?我的心情已经超越困惑,上升为纯然的敬佩了。

“别管那么多啦肯定很好吃的!”

入口的牛肉意外地味道不坏。吃到中途,王耀突然说想看电视,把手机架了起来。在不知哪年上映的老电视剧的对白声里,我和他一筷接一筷地夹向砂锅和白米饭,不知不觉,筷子碰到了锅底。

“对了,做饭的人不负责洗碗,这些都拜托你咯。”


3.

从第二天下午直到第三天早上,王耀都在从快递公司运来的大纸箱里往外搬东西。那些是从他的旧公寓运来的被子、枕头,以及其它各色各样的日用品。据他说,旧公寓的东西只留下了这些,其余都转送或扔掉了。上周他联系我时,提到“现在的地方不想住了”,我还以为他只是提前结束了租约,至少预留了几天料理后续事宜的时间,没想到他所谓的不想住,就是走得干脆无比、连粒灰都不留。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我正在床垫上敲字,突然感觉床垫被人踹了一下。抬头,只见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什么事?”

“这边快没位置了。”他伸手指向房间另一头。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窗户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充满生活气息的一角。这个人连折叠桌都带来了吗。

“为什么这边非得让出本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呢?”

“室友就应该互相忍让。”

真是不得了的正论。哪怕直说“不”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但我本身并无所谓挪挪床垫,只是在这个人面前总是不想屈服于命令,受这种心情的驱使,在他面前我总会变得跟傻瓜似的。

“话虽如此……但这样做,对这边的工作来说,稍稍有些困扰。”

“嗯?”

“看,坐在这儿,阳光正好停在脚边吧,只有望着这个角度的光线,灵感才会源源不断地涌出。”

“什么啊,不还是小气吗,而且一天之中太阳的高度本来就会变的吧。”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是稿费攸关的问题。”

他似乎翻了个白眼,挠着脑袋嘟囔着“随便吧”转身离开了。我又恢复了片刻安宁。

为什么是恋爱小说?这个问题几乎从大纲阶段开始我就在不断地扪心自问。最初是一种朦胧的直感,现在想来那应该叫做创作上的走投无路。更无奈的是,从大纲到现有章节,这个构思都经受住了编辑的审核。没有像样的恋爱经历的作者怎么能写爱情故事?我实在忍受不了,向编辑发了牢骚,结果得到“很多时候正是没有过恋爱经历的人写恋爱才更好,俗话说处女的想象力是最丰富的”这样的敷衍。陌生男女的恋爱对现在的我来说可以说是一切小说题材中最糟、适配性最低的一个。

“露出了好可怕的表情啊。”

被王耀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抬起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从旧公寓带来的那张折叠式矮桌挪到了跟前,并且端来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盘子,里面盛着鸡肉咖喱饭配太阳蛋。“啊,谢谢。”我举起勺子,再一次被胃疼般的阴郁击中。不行了。不仅吃不下,甚至想吐。

“不管我做得好还是不好,你好像都没什么胃口。”王耀早早干掉了自己面前的那盘,一手撑着下巴,看着我艰难地舀盘里剩下的大半。我无言以对。他叹气,起身,钻进厨房,片刻之后钻出来,左右手各举着一只马克杯。“喝茶吗?”

“……谢谢。”

递茶过来的右手,拇指上出现了一片创可贴。我放下勺子,从那只手中接过马克杯。

“这么客气,真吓人,”他咧咧嘴。“这稿子真有那么难写吗?”

他收走餐盘,消失在了厨房的门口。我低下头去,继续敲字,浸入海藻般纠缠不清的思绪里。

以相遇为开端,以相恋为结束,这个故事一定还有别的解决方式。

盯屏幕超过半小时后我眨着眼睛四下张望。王耀正坐在他那张床垫上弹吉他。他低头哼着不成段的曲调,断断续续,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似乎是终于注意到这边的视线,他猛地抬头。在他开口之前,我摇摇头。

“有点惊讶。原来说在帮乐队打工是真的。”

愣了下后,王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吉他搁在地板上转了个圈。“我是辅音吉他,联络拍摄、录音室之类的杂活也会帮着干一些。”

“报酬怎么样?”

“商业机密。”

看来就是没几个钱拿。

“走出了瓶颈的话,就快来帮我想名字。”他说。

“名字?”

“队长正在号召所有人给新专辑想名字。两天后必须交一个上去。”

“请自己努力想想。这边还没有走出瓶颈。”

“还没有?你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过了十分钟,我慢慢开口:“学长,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当然。”

“没有结果的恋情,这种剧情出现在恋爱小说里是否合理——不对,该这么说:直到最后拥有者都不知道名字的感情,可以被称为爱情吗?”

应该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来渡过难关了。只是,话说得太抽象,不知道王耀能不能听明白。他标志性地歪歪脑袋,半晌后,答道:“这好像是两个问题。如果把被命名称作是某种程度的结果,那世上没有结果的感情也太多了。这不是一个那么悲哀的世界吧。”

“……”

“如果你是担心读者的反应,有时候,读者不是为了看到结果才读下去,反而是喜欢与书中的主人公一起产生'体验’。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唤起共鸣或者共鸣的欲望,主人公的情绪就能成为食粮,至于那是迷惘还是果断就只是口味差别了。”

我叹口气。望着我,他将吉他抱在怀里,随手拨了个和弦。“想到了,新专辑就叫《拖稿作家》吧。”

“那是什么?完全意味不明。”

“那就《拖稿的废物作家与完美而潇洒的吉他手》。”

“学长,借贬低他人抬高自己,是标准的败犬行为。”

“但是某人正在拖稿是事实吧。”

咕。今天怎么回事,接二连三地被这个人抛出正论。我向前弯腰,想要揉揉酸胀的双眼,不小心失去了平衡。只听啪嗒一声,笔记本电脑也滑到了地上。

“活着就是很累的。”仿佛读透了我的心,他评论道。

从前有段日子里我时常想,要是能死的话就轻松了。不过,想到死后这间公寓里的东西会被搬家公司清理,内裤什么的统统被翻出来倒进垃圾箱,电脑硬盘也被父母看光……诸如此类,就很不舒服。必须把后事安排妥当才能去死,可是安排后事也很累。

“学长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有啊。在面试第一家公司,被面试官要求剪头发的时候。”

“啊。”对啊,这个人曾经是名一般社员啊。

“跟家里说了之后,被狠狠训了。那之后就把头发剪短了。”

我盯着他的侧颈。在那里,黑发被束成马尾,安静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与高中时别无二致的光景。在夕阳下的文学部窗前,不知看过多少次。

“进入社会就要有社会人的样子。所有人都那样说。听着很不爽。”

剪短发的王耀会是什么模样呢?我试图在脑海中描绘。顶着清爽的发型,挂着营业性的微笑,每日西装革履、对形形色色的人鞠躬。既然过去的五年都在上班,那他一定就是那样子的,我却无论如何绞尽脑汁都想象不出来。那定然是与我无关的一部分的他。


4.

夜里,我久违地做了梦,梦到很久以前的事。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我即将升高中二年级那年的毕业典礼。整座校园洋溢着欢声笑语,到处是飘逸的流苏与博士服的下摆。不,从常理看,应该是普通的高校制服才对,然而场景里所有人都穿着长长的黑袍,只能理解为作为毕业象征的博士服。我穿过铺满靛青色瓷砖的走廊的角落,走进庭院,看见王耀正在与人说笑,在某个间隙他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目光与阳光融为一体。部长!他大喊,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怀里抱着——花束?还是当天的试卷?或许我是从自习课偷偷溜出来的,尽管从不记得自己干过那种事。我走向他,被他一把揽过去。我们肩膀相贴。

要拍吗?在我们面前的人问,手里举着相机。

拜托了。他笑着说。

我正要开口阻拦,只见面前的人已经将手指按上快门,于是赶紧咽下话。咔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什么表情被拍了下来。

“谢谢啦。”

轻飘飘的话语飞入耳朵。我转过脸去,而王耀已经前跨一步,离开了。黑色的袍子飞起来,下摆轻柔地擦过我的小腿。

睁眼之后,我发现自己起不来。不仅是起不来,连手指尖都动不了。从前也发生过这种状况。在雅虎社区搜索过,似乎是梦魇的后遗症,只能待其自行消退。我盯着从窗帘缝隙漏到天花板上的阳光,在等待知觉钻回四肢的这段时间里,想起来了,王耀高中毕业那天,我们拍过合照。理应拍过,不然无论如何都说不通。我们是一个部门的前辈和后辈,那天高低年级都混在校园各处合影,没理由单单落下他和我。这个场景绝对是存在于脑海的记忆,但是合照本身,我不记得见过。

怎么可能呢。

“在干什么啊。”惊讶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正在我为逻辑推演与回忆的内容冲突而焦躁不堪的当下,作为冲突点的主角堂堂现身。

“请不要说话,废物作家正在捕捉灵感。”

“啊——这样。”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没什么事的话就请您移玉步。”

噗。布料在木地板上摩擦的柔软声音。他一屁股在我肩膀旁边坐下。

“赶稿很累?”

“……一般般还好吧。回回如此,已经习惯了。”

“责编可怕吗?”

“催稿时可能会有点,但大体上是个和善的人。”

“当作家有趣吗?”

“就凭我这水平还称不上作家。但是,叫什么都行,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学长打算转行做心理咨询?”

他好像在微笑。或许是苦笑,我看不见。“才没有呢。中午想吃什么?”

说实话,什么都行。但听了这样的回答他肯定会撇嘴。我说:“意大利面。”

“昨天蛋包饭,今天意大利面,你这儿是开家庭餐馆的吗,晚餐做汉堡肉怎么样?”

足音逐渐远去。我动动手指。知觉回来了。

那之后的记忆就只剩下赶稿。除了打字什么也没做,腿痛了就换个姿势,渴到嘴麻了就端起杯子喝口水,直到稿子终告一段落,我才发现屋里的光源已变成头顶的落地灯泡,笔记本屏幕右下方的时间已超过凌晨一点。心情久未这么舒畅过。我活动了下肩关节,起身,准备去再打杯水。

然后两眼一黑栽了下去。

——太好了,这个也能作为素材写进去,下一章就让主角昏倒。

人生中首次昏倒是在饥饿之中,因为心理抗拒,差不多两周没吃过称得上是饭的东西,理所当然地倒在床脚。那是一片祝福般的黑暗与宁静。两个小灯笼似的金色的光点,跳着舞,没入漆黑的背景里;而我,几乎就像是跃进甜蜜的睡眠的怀抱,随之一齐沉入黑暗。在那里,没有思想的声音,没有我的存在。无知无觉地,我从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的枷锁中脱落并沉寂了。

如果当时就那么放任自己沉进那片黑暗,之后会怎样?也许父母会通知王耀来参加葬礼,因为他的号码还留在我的手机里。除了工作关系者外,其他人的联系方式都遗失了,唯独这个同学还被留在通讯录上,他们一定会感到奇怪。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邀请他,因为没有别人了。

透过想象之中遗像的双眼,我窥视着列席葬礼的薄薄的人群。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这世界都已殊无可恋,唯独想看看你最后的表情——这样的感情,确实能称为恋爱吧。


5.

睁眼,闭眼,再睁眼,用力眨一眨,首先看见的是插在手肘上的针管。四周都是点滴室的长椅。身畔飘来若有若无的烟味。我忍受着侧颈的酸痛,扭过头去,果不其然在旁边的座椅上找到了王耀。他正以一种如丧考妣的表情玩着手机。听见动静,他慢慢抬头,双眼下方各挂着只格外明显的眼袋。

“总算醒了。”

语气是责备的语气,但没什么力度。“对不起。”我说。他停下从扶手上拿起水杯的动作,瞪着我,最后将纸杯重重掼了下来。“真的每次赶稿都是这样吗?”

“啊、嗯……”

我没有意义地应了两声。他转过头,朝玻窗外闪耀着路灯光芒的夜空翻了个白眼。

“算了,好歹醒了。”

医院里不许抽烟,不知他刚刚溜到哪里去透气的。点滴室灯光微暗,只有天花板角落的小电视机在播放午夜剧场,照亮白墙一角。哪里的警察逮捕了哪里的杀人犯,哪里的谁向另一个人告白,上演的不外乎这几类剧本。人生这部被严重稀释的舞台剧本,也与任何剧本一样,都是由角色的行为和动机串联起来的。

吸气,再慢慢呼气,我听见脑子里的齿轮又咔嚓咔嚓地转动起来。

“……突破瓶颈的方法,关键是回忆。”

“嗯?”

“就是回忆杀。”

“哦哦。”

“记忆的机制,不是就像一条河流吗?这条河会从人的脑子里带走些什么、留下些什么,留下的东西又会塑造新的河道,就好像神在替我们做决定一样。”

人如何选择自己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是由回忆所决定的。然后,我们的一生就是这样,在同一条河里穿梭,溯流而上,或顺流而下,总能够到达海。但如果说河流是记忆,那海算什么?

海是河流的终点。记忆的终点,当然是生命的终点,也就是死亡。

在我简略讲了这些想法之后,王耀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我这才发觉自己听上去很像是在讲自杀念头,而且医院这个场景又令一切看上去更加不妙。我闭上了嘴。

从前我并不是这种性格,虽然会被评价为“安静”、“认真”,但离孤僻很远。仅有的那一次意外,几乎将我的人生颠覆了。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某次期中考,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后,几个同学在居酒屋隔间喝到了后半夜。与会者陆陆续续离开,只留下我和一个女同学。她醉得很厉害,我就给她的室友打了电话,然后叫了的士载她回公寓。仅仅是这样一件事。谁也没想到几天后一封举报我在居酒屋性侵同学的邮件会出现在校长、所有教过我的教授以及所有与我相识的同级生的邮箱里。

我被召去会议室,坐在十几名老师的对面,被盘问了一个半小时:那天的酒会只剩下你们的时候是几点钟?你们说过哪些话?你是怎么将她搬上的士的,是抱还是背?渐渐地我自己的脑子也糊涂了。我真的没有侵犯过她吗?至少,没有把手伸进过她的裙子?我记得我没有。可是,在质问与解释的轮回中,记忆与想象的界限模糊了。记忆与理性彼时是近义词。我依靠学舌般复诵“我没有”,勉强抓住理智的一根蛛丝。最后,校方给出的结果是:证据不足,警告处分。我还是退学了。我做不到每节课都像小偷一样踩着上课铃声从后门溜进教室、每踏进一扇门前都要窥探里面有没有认识的人,这样的日子每天重复。对社交产生条件反射式的畏惧也是从那时开始的。食欲降到最低点,平均每天掉一公斤体重,这样的我终于在第七天昏倒在公寓。从医院一醒来就看见输液管和母亲的脸,那感觉实在太糟,这辈子也不想有第二次。

如果能够愤怒,那或许还好,但对邮件的发送者,我只有浓浓的陌生感。我们没有一起做过项目,不算十分熟稔,但修同一门课,有双方都认识的朋友,能够在同一张桌上喝酒。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我在公寓里躺了两个月,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刻意彻夜不眠,以此来获取对生活仅剩的那点掌控感。

现在想来,当时的痛苦几乎很滑稽。天天都在想“完蛋了”,但不知怎的就活下来了,人就是这样随便的生物。

“后天就是现在这篇的截稿日。”我说。王耀猛地回头:“哈?”

“嗯。从半年前开始一个字也没动,越是想要写好越是写不出来,但再写不好恐怕就要被解约。前两本书的销量都离预期很远。”

他顿了下,才开口:“那也不至于吧,而且你都还没写完……还差多少?”

“最后三章。”

“你去哪?”

“当然是回家。”

我撑着扶手站起来,瞬间天旋地转。他也站起来,一把扣住我。“后天就是截稿日。”我边重申道,边被他按回到座位里。

“那也还有两天。睡觉。不管什么事明天再说。”

按在肩上的手掌的温暖,就像凌晨梦中那从我的左肩迅速离开的体温那样真实。我有些想笑。


6.

日出时分,我们乘的士回公寓。路上,忆及自己前晚意识朦胧时的言行,我只敢盯着车窗外看,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回公寓然后消失在被子里。下车之后,沿着长长的铁皮楼梯,我们一前一后,闷不吭声地爬楼。刚进门王耀就阴着脸把我扶到床垫上。我看着他转身,拎起他自己的坐垫,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开电脑,把稿子全都调出来。”

不用那种刑警调录像的口气也可以吧,这么心想,我没敢反对他。他从我手上接过笔记本电脑,用两根手指飞快划拉触控板,感觉只用了几分钟,就把电脑还了回来。“故事基本完成了,唔,就差最后必须的交代,前面有些衔接不畅的地方也需要补充若干场景。家里应该没有打印机也没有稿纸吧?”我摇头。“我出去买。文档发我一份。”

察觉到他想干什么,我差点站起来。“等下,学长,离死线只剩不到四十八小时了。”“所以?”“所以!难道要写手稿吗?根本来不及了!”况且,这个人还捡得起写小说的感觉么?从高中毕业时算起,至少有九年空档了吧。新人期的工作压力加上不必写作的条件,对创作力的侵蚀程度有多严重,连我都能想象。

“对于接下来的作战,纸质稿比电子稿更方便。相信我吧。”

“就算这样……”

“别担心别担心,”他已经走到玄关,边穿鞋边对我摆手道,“虽然比不上职业的,但装模做样还是做得到的。”

“说什么呢,明明文风差那么远。”

突然,他搭着门把手大笑。“你还记得啊!”

“我是部长啊!”

被他带着,连我也大喊大叫起来。

“那么,麻烦部长利用后辈跑腿的这段时间,梳理余下三章的大纲,把确定的东西都列出来,好吗?”

“那不确定的呢?”

他挤挤眼。“当然是交给后辈来填充那些不重要的细节。”

说了一堆漂亮话,其实这个人提出的方案就是:我写草稿,他校正错误并补充草稿中的空栏。顺便一提,这里所说的草稿是有着大量剧情空白和只有作者本人能懂的笔记的东西。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合作——真正意义上的“合力写作”,我们的作业过程无限接近于吵架。

“这个地方……啊,应该插入一段长自白。”

“不对,有那工夫,直接写成心理活动不好吗?”

“把双引号去掉不就成了?反正也差不多。”

“差很多!”

“说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心理描写?忘不了编辑上过的写作课吗?”

“……”

“行了,完成。下一张给我。”

有的时候一页写不下,需要另附页补充,我们不得不给每张稿纸标序号。有的时候整段被废弃,稿纸直接被撕成两半,上半段用订书机和别的纸固定在一起。

“啊啊啊,我刚写好的对话!”

“学长,日本人根本不这么讲话。”

“就算这样,好歹也保留点原文的精神啊!”

“那种精神还是直接舍弃了吧。”

像这样,从日升到日落,从听得见窗下接连不断的汽车引擎声,到万籁俱寂。回过神来时这个片区好像只有我们这一户亮着灯了。

“看,成稿。”

王耀把最后一沓装订好的稿纸放到我面前,珍重地拍了拍。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收到。“现在开始整理成电子档,时间应该足够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事到如今我才发觉腹中近乎疼痛的空虚感。尽管如此,还有比饭更令人在意的东西。“……风格,真一致啊,几乎看不出是两个人换着写的。”我捏着稿纸由衷感叹道。

“别小看人,我可是从高中起就在研究你写的东西了。”

好厉害。欸,等等,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没什么想吃的话就做水煮西兰花噢。”

怔怔捏着稿纸,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起身向厨房走去了。眼睛好痛。我朝床垫倒下去。肺部受到压迫,从气管里挤出怪声。

“辛苦了。”我对着无人之处喃喃自语。

连落地灯都很刺眼。我从脑袋旁随便扯过一沓稿纸,蒙住眼睛。水龙头开关、厨具互相碰撞的声音传来,那有些烦人却又温暖得似曾相识的噪音,落入我因疲倦而暧昧不堪的表层意识。等等,不用做我的份——没来得及开口,我便失去了意识。


7.

犹如被谁泼了颜料般,窗外的天空是整片无瑕的紫色。为什么是紫色?啊,明天会是大晴天吧。

缓慢地眨眼,我伸出手去,在床垫下摸索手机。脖子扭动时很疼,昨天我一定是以扭曲的姿势入睡的。手机屏幕显示时间已到次日傍晚。我咳了两下,感觉嘴里很苦,于是爬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屋里没有别人,听得见从远方公园传来的蝉鸣。

喀嚓。

门开了。王耀拎着一只便利店袋子踏进玄关,见我从厨房里出来,睁大双眼。“哇,还以为你死了。”

我端着杯子,注视着他,只想到一个问题。“钥匙是从哪里来的?”

“啊——因为你睡着了嘛。”

“学长,这是偷窃。”

“小偷会给你买啤酒回来吗?”他冲我晃晃手中的塑料袋。

我踱过去,看他拖过矮桌坐到床的对面,将塑料袋扔到桌上,掏出一罐啤酒,手法娴熟地拉开封环。啤酒罐上画着麒麟。这个牌子我很多年没喝过,不过应该还能接受。我也坐下来,放下水杯。他勾起嘴角,递来一罐酒。伸手去接时我闻到了烟味。这种烟的口味似曾相识。

“已经不冰了。”

“哦。可是从两条街外拎过来的哦?不仅给你带了啤酒,还帮你把十几万字的电子稿都整理好了哦?”

“对不起。”

探询对方抽烟地点的对话就此结束,落败方是我。我与他面对着面,不看对方的眼睛,沉默地喝着半凉不凉的啤酒。窗外,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深。谁都没有动身去开灯。

“虽然也看了稿子,但我还是没想明白——前天的那个瓶颈,你到底是怎么解决的?跟回忆真的有关系吗?”他问。

“说白了,很简单。把碍事的伏笔都删掉。”我回答。

“就删掉?”

“没错。”

望着白墙,他沉吟起来。“唔……这样一来,简洁倒是很简洁,但男女主角的感情线相当于是到最后都没有挑明,没问题吗?”

“没关系,适当的留白反而能造出一种朦胧的氛围。”

“这就是你当小说家的诀窍,把理解角色的活都交给读者去干?”

“正解。”

说真的,没有人去开灯吗?王耀从兜里掏出手机,立到矮桌上,又调出了电视节目。我也被迫在一旁听着。天全黑了。没办法,等下一个广告出来后就去开灯吧。

“我明天出发。”他突然说。

我微微愣了一下。“下一间公寓已经找好了?”

“嗯,在埼玉。”

“工作呢?”

“就是去参加面试的。”

“啊,恭喜。”

“哈哈,一脸担心啊。没事的,这次是不用剪掉头发的工作哦。”

不用剪头发的工作,听上去就很不可靠。我内心常识人的那部分蠢蠢欲动,想要认真教训他一顿。转念一想,这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是这样随性,既然有本事生存至今,那就如他所说,没事吧。

他找到了他的路,正如我找到我的。一切都像二元方程解那样清晰明了。在眼前展开的明朗的未来,真令人沮丧。

“顺利的话,也许会在那边安定下来,到时再来找你玩吧。……怎么回事,你的脸变得好奇怪。”

“不,好像突然听到中学生式的发言,面部肌肉反应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他冲我坏笑。“感动到了,部长?”

吵死了。

“说起来,新专辑怎么样,名字有着落了吗?”

“对对,关于那个,”出乎意料,他的表情瞬间生动起来,砰地将啤酒罐撂在地上。“我想到了!”

从一条河自己的角度看,每向前流动一点都会流失一部分水;然而从整个自然界的水体循环看,一滴水也没有遗失。在高维度的世界里,我们经历的不是线性的时间,而是环状的。在自身意识不到其存在的漩涡中,我们会不断经历过去和未来,失去一切,然后从头来过,循环反复。到头来,什么都不会失去。海是水体聚集的地方。从河流中蒸发而消失的水,会凝结成云,飘向天空,然后化为雨融入大海。如果要把海作为喻体,那它的本体可以是所有光阴的汇集,就好像理型的世界,我们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片段的缩影,都在那片海里。

——王耀如是说。

古典哲学的诡辩,毫无逻辑。然而,由他平静的、带着些神往的声音讲出来,那听上去就是另一回事。将万事万物的命运纳怀的永恒之海,假如真的存在,那么,我就会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相遇。相遇,然后分离,经历生不如死的日子,接着活下来,与他重逢,一起在这间小公寓里喝啤酒。

多么令人神往的人生啊。

“那,到底叫什么呢?”

“唔……总之肯定是关于海的。”

世上存在恒久不变的事物,即便只是对于人的一生而言,也足够令人心安了。我慢慢溜到地板上,闭起双眼,片刻后听见王耀也咕噜一声倒下。

手机中的电视栏目开始播放广告,与他的呼吸声交替传来,令人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我看见一片连结天际的碧海,在太阳下玻璃似的闪闪发亮。

“喂,菊,再递罐酒来。”

还是装作睡着了吧。




Notes:

难以置信当年写这篇的初衷是写小言……

感到文中争议性的部分很多,我自己也很忐忑。最稳妥的方法当然是将其删掉,但我还是想保留对当时生活中灰色和混沌部分的观察,也许留作日后的反思,或是警醒。

感谢读者容忍,欢迎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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